天色澄明，车过闽中，我发现这么一座村庄：中心是一些皇宫起、燕尾脊的古老建筑，外围是一些白墙黑瓦的老式房屋，再外围是一些钢筋水泥的现代建筑。

这么一座村庄，一层一个时代风格的建筑，愈往里去，愈显古老，愈往外来，愈是现代，一圈圈仿佛树的年轮。这么一座村庄，便仿佛一棵树。

一座村庄的成长有如一棵树。先民们在烟尘里长途迁徙、跋涉，发现一个适合定居的地方，驻扎下来，砌石筑屋，渔猎耕种，繁衍生息，把漂泊的心灵安顿下来，再也不愿离开。离开了，便要牵肠挂肚、日思夜想。风随着自己的意思吹，一颗树的种子，飘飞到一个温暖的坡地，一个适合生长的地方，便要落地生根，生长繁衍，逐渐与这片土地有了盘根错节、难以割舍的感情，不喜欢移栽。移栽了，伤了根，枝叶萎靡，许久才能缓过来。

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习惯和审美趣味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风格。清代，古建筑艺术发展达到顶峰，皇宫起、燕尾脊构筑，线条舒展，个性张扬，细节运用木雕、泥塑装饰，色彩富丽，表现一种精美的艺术追求。近代，建筑趋向实用，追求简朴，线条简洁，极少雕饰，粉墙黛瓦和随意伸展的几枝老树配合，仿佛一幅淡墨小品。现代，建筑受西方影响，实用功能日趋强烈，线条坚硬，艺术美感日渐缺失。一座村庄，在它的成长过程中，呈现个性各异的年轮。

一座村庄，由一户人家繁衍生息数百户人家。一座村庄，由一间房屋向外延展数千座房屋。日长月久，村中心那些老屋逐渐废弃，无人栖居，渐至荒芜，一座村庄渐变成一座空心的村庄。一颗种子，生根发芽，由一棵小树长成一棵大树，日长月久，树中心那一部分逐渐朽蠹，渐变成一棵空心的树。一座空心的村庄，有如一棵空心的树。

大理鸡足山有一棵七百多年的空心老栎树，树洞可容纳二十多人立足，有僧人入树参禅，修身成佛，从此，栎树被视为神树。一棵树是没有灵魂的，只是当你进入古老的树洞，便仿佛进入古老的历史，静坐树心，仿佛坐在历史里，那种苍老的气息笼罩着你，让你思接千载、神骛八极，沉入古老的蛮荒，让你轻易感受到物质的本源。一棵树，外荣内枯，一盛一衰，相反相生。一棵树，繁衍生息，生生不息。由树观照人，渐至化境，渐便成佛。

年轻人向往新世界，往外围去；老年人怀念旧事物，固守老宅：一座村庄，外围便如新枝叶，蓬蓬勃勃；中间便如老树心，渐至荒芜。

一座古老的村庄，是一棵空心的古树，也是一种生活禅。